半岛酒店,二十八楼,Felix餐厅。
    维多利亚港的夜景被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毫无保留地拥入怀中,餐厅内,水晶吊灯的光芒揉碎在每一支晃动的高脚杯里,空气中浮动着香槟气泡破裂的微声,顶级香水的芬芳,以及压抑在衣香鬓影下的关于名利的窃窃私语。
    今晚庆功宴的主角,新晋金像奖影后秦玉桐,却迟迟没有现身。
    副导演张启明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,他赔着笑,将一杯八二年的拉菲恭敬地递到寰亚的林老板面前:“林老板,您别急,玉桐她……可能是路上堵车了,香港晚高峰,您知道的……”
    林老板年过半百,挺着啤酒肚,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,接过酒杯却不喝,只在手里把玩:“堵车?从中环到尖沙咀,她是从九龙城寨游过来吗?张导,你们大陆来的小姑娘,脾气比本事大。刚拿了个奖,就敢晾着王家卫和我们这帮老骨头,架子不小啊。”
    周围几桌的人都听见了,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,带着看好戏的兴味。
    “就是啊,耍大牌也要看场合吧。”一个刚出道的小嫩模酸溜溜地对同伴耳语,“换作是我,爬都要爬过来。”
    “你跟人家比?”同伴嗤笑一声,“人家背后有人,你有什么?”从出道至今,就有如此排场,不是有人是什么?
    流言蜚语像无形的藤蔓,在奢华的晚宴上悄然蔓延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餐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微小的骚动,随即,那股骚动迅速扩散开来。原本喧闹的交谈声,竟诡异地低了几个分贝。
    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门口。
    一个男人走了进来。
    并非那种五官惊艳到让人一眼难忘的类型,但周身的气场却强大到足以让整个空间都为他静默。他步伐沉稳,跟在他身后的几位,无一不是港岛财经杂志上的常客。
    “是商屿……”有人倒抽一口凉气,几乎是梦呓般地吐出这个名字,“他怎么会来这种场合?”
    商屿,香港商家的继承人。这个家族行事低调得近乎神秘,却牢牢掌控着亚洲的航运与地产命脉。商屿本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,除了偶尔在顶级拍卖会上露面,几乎从不参与任何娱乐圈的聚会。
    他的出现,让这场为秦玉桐举办的庆功宴瞬间变了味道。所有人都明白,今晚真正的主角,到了。
    刚才还对副导演颐指气使的林老板,立刻堆起满脸谄媚的笑意,端着酒杯迎了上去:“商先生,稀客稀客!您能来,真是蓬荜生辉!”
    商屿对林老板略一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随即声线低沉地问:“秦小姐呢?”
    林老板脸上的笑容一僵,下意识地看向满头大汗的副导演。
    商屿的视线也跟着转了过去。
    那一刻,副导演张启明感觉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,连呼吸都停滞了:“秦小姐她……身体有些不适,在酒店休息……”
    “哦?”商屿眉梢微挑,不辨喜怒。他不再多问,只是从侍者的托盘里取过一杯威士忌,转身走向可以俯瞰维港夜景的落地窗。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谁也猜不透这位大人物的心思。
    而窗边的商屿,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那片璀璨的城市灯火,另一只手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部款式沉稳的黑莓手机。他修长的手指从通讯录翻出上次秦玉桐打给他的号码,拨了过去。
    此时,秦玉桐整个人陷在埃及长绒棉的被褥里,只露出一张素净得过分的小脸和一头海藻般铺散开的长发。她身上穿着酒店提供的真丝睡袍,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。
    所有的注意力,都集中在手机的屏幕上。
    冷白的光映着她莹润的脸颊,长而卷翘的睫毛随着文字的滚动而轻颤。吉晨雨那个家伙,最近迷上了一个叫“天下霸唱”的作者,非逼着她看一本叫《鬼吹灯》的网络小说,说是什么盗墓题材的开山鼻祖。
    秦玉桐本来不信这些,可看着看着,竟有些欲罢不能。
    【……那是一间被封死的耳室,手电光扫过去,只见墙角立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,像个人影。胖子胆大,骂了句‘装神弄鬼’,举着工兵铲就凑了过去。可就在他的手电光彻底照亮那东西的瞬间,他‘妈呀’一声,一屁股就坐地上了……】
    房间里明明温暖如春,秦玉桐却觉得后颈窜起一股凉意。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,指尖冰凉,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。小说里的文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,将那阴森诡谲的古墓氛围,丝丝缕缕地渗透到这间奢华的套房里。
    就在这时——“嗡……嗡……”
    枕边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,伴随着单调而急促的铃声,在这死寂的环境里,惊悚程度不亚于古墓里那口突然打开的棺材。
    “啊!”秦玉桐吓得低呼一声,手机差点从手里脱出。她魂飞魄散地拍着胸口,看清屏幕上的“商先生”,惊魂未定的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。
    她划开接听,声音因为刚才的惊吓微微的颤抖,出口却化作了吴侬软语般的娇嗔:“喂……你吓死我了!”
    电话那头,正凭窗而立的商屿,几乎能透过电波想象出她此刻鼓着脸颊,眼角可能还带着点点水汽的模样。
    握着威士忌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杯壁上凝结的冷雾濡湿了他的指腹,他却浑然不觉。周遭那些关于资本与名利的攀谈,瞬间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之外。
    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听筒里那把又软又糯的嗓音。
    商屿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,平日里在商场上沉稳无波的声线,此刻竟染上了几分温柔。他低声问:“做咩啊?”
    秦玉桐的粤语是跟着香港电影学的,带着点大陆人特有的口音,听在商屿耳里,却别有一番味道。“在看小说啦,”她抱怨道,像一只被惊扰了美梦的猫咪,懒洋洋地拖着长音,“正看到最紧张的地方,手机突然响……心脏都要跳出来了。”
    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,“係我唔啱。”商屿从善如流地认错,语气里满是纵容,“食饭未?”
    那帮人要是听到商界杀伐果断的商屿用这种近乎哄劝的语气说话,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。
    “不想吃嘛,”秦玉桐在柔软的被子里翻了个身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有些烦恼,“香港的东西吃不惯,都太清淡了。”
    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不知好歹。半岛酒店的粤菜,是多少名流富豪想订都订不到的位置。可在她嘴里,却成了“吃不惯”的寡淡食物。
    商屿却丝毫不以为忤,反而觉得这才是她。不被任何规矩和场面束缚,永远随心所欲,永远鲜活。
    “咁你想食咩?”他耐心地问,“我让人去买。”只要她开口,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,他也会想办法。
    电话那头的秦玉桐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来,安静了几秒后,语气忽然变得轻快又期待:“我想喝……芋泥波波奶茶!”
    这个词汇,对于商屿的认知来说,实在是过于陌生和……接地气了。
    他微微一顿,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,下意识地重复确认,只是话到嘴边,又不免困惑:“……芋泥咩话?”
    “噗嗤。”
    听筒里传来女孩压抑不住的清脆笑声,像是一串银铃被晚风吹响,轻易地就搅乱了维多利亚港沉静的夜色,也搅乱了商屿那颗向来波澜不惊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