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翎之嘴角的笑顿时凝固。
    他的唇还停留在谢姝妤面颊前,凉丝丝的晚风从罅隙穿梭而过,夹着几线毛毛雨,砸在皮肤上,渗入微微凉意。
    望着谢姝妤淡然的表情,谢翎之眼中浮出少许空茫,怔忡半晌,他十足勉强地笑了一声:“嗯?你说什么……我好像没太听清。”
    谢姝妤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,一字一顿,重复道:“我说,我们分手吧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静默的时间更久。
    谢翎之注视着她,唇线一点点滑落,耷平,甚至微许颤动。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一把握住谢姝妤的肩,气息变得急促不稳,表情是想跟她玩笑、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的混乱,“为什么突然要分手?”
    “分手还能因为什么。”谢姝妤耸耸肩想挣开他的手,奈何他握得太用力,只好就这样由他抓着,轻描淡写道:“我腻味了,不想继续和你在一起了呗。都谈快一年了,你还没够啊。”
    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瞬息,谢翎之眼眶就红了。
    喉结无声滚动两下,他松开谢姝妤,眼神乱糟糟瞥向别处,抬手快速抹了把眼眉,自言自语似的低喃,“不对,不对,你骗我,你说谎,你昨天前天明明还好好的……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?又在网上看了什么测试,故意说分手想看看我的反应?……哈,真是的,你跟我开什么玩笑都可以,但是不可以拿分手来——”
    “谁跟你开玩笑了。”谢姝妤打断他,语气凉淡,“我早就想和你分手的,正好你马上要走了,我们干脆趁现在断了好了。”
    听到那句要走,谢翎之愣了下,随即抓到什么马脚一样,不假思索地急忙问:“妈是不是告诉你了?是不是她逼你和我分手?!”
    “告诉我什么?”
    谢姝妤明知故问。
    “……告诉你,我要留级的事。”谢翎之音量弱下去,但还是执拗地盯着她,“她是不是拿这个要挟你了?”
    谢姝妤静静直视他,眼里布着潮红的血丝,神情却异常冰冷。
    谢翎之蓦地没了半分底气。
    他移开眼,紧张地吞咽了下,牵住谢姝妤一只手,有些无所适从道:“留、留级的事,瞒着你是我不对,我知道错了,我向你道歉,你要我道歉多少次都可以……可是这个真没什么大不了的,再读一年我该考到哪还会考到哪,还能多赚一笔奖金,到时候咱们一起离开这里,以后也不用再跟老妈要生活费,多好啊!”他着急忙慌地解释了一堆,而后在谢姝妤沉默的凝视中,手足无措片刻,委屈地低声:“宝贝,你不能……不能因为这个就跟我分手……老妈怎么跟你说的,她怎么威胁你的,你都告诉哥哥,哥哥替你想办法……”
    谢姝妤问:“你是不是特意叮嘱过妈妈,让她不要告诉我你留级的事?”
    谢翎之微一抿唇,硬着头皮说:“是。”
    渐密的雨丝中,漫开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    谢翎之忽然明白谢姝妤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主动了。
    断头饭还真是丰盛。
    ……但是为什么?他想不通,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就跟他分手?
    谢翎之难得地慌了神。在他的预想中,即使谢姝妤提前知道了他要留级,也顶多就跟他闹一闹、冷战几天而已,他甚至都想好了几十种讨她欢心的办法。
    可他怎么都没料到,会是这么个结果。
    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,谢姝妤转开眼眸,望向边侧青苔斑驳的石墙,俄顷,忽而哂笑了声。
    “有意思吗,谢翎之?”她轻声问,语调带着薄凉扎人的讽刺,“这次留级也好,上次竞赛也好,总做这种自我感动的事,有意思吗?”
    谢翎之呼吸颤了颤,“我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是不是还觉着为我做这么多牺牲,显得可伟大、可爱我了?做决定的时候差点把自己感动哭了吧?”谢姝妤没给他开口的机会,继续说,“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?——我觉得,你这样挺无聊的。”
    “又无聊,又可笑。”
    “你别老那么自以为是好不好,把自己当什么了?救世主啊?还是你觉得我会稀罕你为我做这些?我不稀罕,谢翎之,我不稀罕,我烦,我都快被你烦死了。”
    谢翎之握着她的手已经在发抖,他眉眼间流露出浓烈的悲伤,无比抗拒道:“别说了……宝贝,不要说了……”
    “怎么,不爱听?可我说的这些都是心里话,而且我早就想跟你说了,”谢姝妤嘴唇微颤,猩红的双眼强忍住泪,“坦白跟你讲,就算没有留级这事儿,我也照样会跟你分手,因为我是真的不想继续跟你在一起了,天天这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,尤其在妈妈发现咱俩的事儿以后,我真的一秒都不想跟你多待,我巴不得你赶紧走,快点走,趁早离我远点。
    “再说你非要留下来干嘛?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需要你?觉得我离开你就不行了,没法活了,像条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了?你想多了吧。”她轻飘飘地嗤笑,而后停顿一息,才稳住声线,“我都多大了,哥哥,我已经没那么需要你了,也不需要你再——”
    “你闭嘴你闭嘴——不许再说了!”谢翎之倏然捂住她的嘴,眼里满盛的水光在暮色下几近刺目,他失态地语无伦次着,甚至有些孩子气,“这才不是你心里话,你少来诓哥哥,哥哥不信……你明明是被迫的,是老妈威胁你来跟我说这些对不对!你……”他微不可闻地哽噎一下,泪水终于从眼角淌落,目光像是费解,又像含着悲恸到极致的恨,“你和哥哥才是一伙的啊,怎么能跟她站到一条线上……来对付哥哥?我们两个在一起,什么问题解决不了,你怎么能……怎么能放弃哥哥,说什么不需要哥哥……这种让哥哥难过的话……”
    他好像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过。
    眼泪肆意地顺着脸庞流淌,他捂着谢姝妤的嘴,自己却连话都说不太清晰,肩胛剧烈颤抖。
    谢姝妤一双眼睛露在他的手掌外,睫毛浸透水色,显得愈发漆黑。
    意识到自己快要忍不住落下泪来,谢姝妤狠狠闭上眼,咽下喉间酸苦,随即一把推开谢翎之。
    “别碰我!”她嘶哑又尖刻的喊声在两侧墙面上撞出阵阵回音,仿佛愤怒到了极点,“你难过?谁管你难不难过!谢翎之你能不能理智点,你当我多喜欢你?当初我答应跟你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可怜你,并且还得靠你赚钱养活给我临时标记而已,就算这一年来我对你动了点感情,现在也早就耗没了——谁会真的想和自己亲哥一直在一起啊!”
    谢姝妤从来不知道语言有这么大威力,一字一句喊出去的同时,又像刀子一样顺着舌尖滑回内腔,绞烂她的心脏。
    谢翎之被她推得后退两步,愣愣站定。
    他脸上尽是第一次被她如此对待、以及恶言相向的茫然,甚至盖过了方才深重的悲伤,整个人像是反应不过来,木头似的呆怔住。
    谢姝妤看了谢翎之一眼,便立马挪开眼睛,迈腿朝闫阿姨家方向走,背影仓皇匆促得像个逃兵。
    ——她不能再跟他待在一起了,再多待哪怕半秒,她都会立即心软反悔,扑过去紧紧抱住谢翎之,叫刚才的一切瞬间作废。
    “再过两个月你就走了吧……上北京去。”谢姝妤费了老大力气,才让声音不暴露出异样,脸颊却在转身的那一刻,就已布满淅沥泪痕,“这两个月你就别再来找我了,我们就像别人家兄妹一样,正常相处,等你出发那天,我再跟妈妈一起去送你。……雨要下大了,你也快回老爸家吧,再见。”
    谢姝妤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。
    事到如今就算她跟谢翎之断了个彻底,连血缘关系都切断,谢翎之过去放弃的所有也都回不来了,没有一丁点后悔挽回的余地。
    可正因如此,她才没办法继续和以前一样心安理得地跟谢翎之恋爱、相伴。顾岚说给她听的那些谢翎之为她做出的牺牲和付出,犹如一块块负罪感铸成的秤砣,沉甸甸压在她脊梁上,压得她直不起腰。
    也许他们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    谢姝妤吸了吸鼻子,心想。
    分开了,大家就都轻松了。
    手腕忽地被死死攥住,一股巨力拽着她大步倒退回去。
    谢姝妤踉跄着转过身,懵圈的同时又被拽出了几分恼意:“你干嘛!你带我去哪!”
    谢翎之却只是一声不吭,拽着她径直走到路边,“砰”的打开车门,把她推进车后座,随后自己也坐上去,叫司机去了青岗小区。
    到了小区门口,谢翎之付了车费,拉着不情不愿的谢姝妤下车,沿他们最熟悉的这条路返回家。
    “你到底想干嘛?”谢姝妤一边被迫上楼,一边气喘吁吁地骂,“你哑巴了啊?装不会说话是不是?你信不信我告你拐卖未成年omega少女——”
    咔嗒一声,谢翎之扭钥匙开了门,拖着她进去,鞋子也不换,直奔他自己的卧室。
    进卧室后他关上门,把谢姝妤带到床边让她坐,谢姝妤犟着不肯坐,他也不强求,自顾自转身翻箱倒柜起来。
    谢姝妤问他想干嘛都问累了,索性抱着胳膊不再说话,冷眼看着谢翎之折腾。
    只见谢翎之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棕黄信封,打开,从里面取出两张卡。
    银行卡,新的。
    谢翎之快步回到她跟前,弯腰拉起她的手,把卡塞了进去,泛着红血丝的眼珠水雾未干,透出卑微和讨好。
    “这是我考上清华以后收到的奖金,总共九十万,我分到了两张卡里,都给你。”他握紧谢姝妤那只手,弯腰又靠近她些,语速有些惶急的焦躁,“我们晚上住的房子我也找好了,我今天就联系房东搬进去,你的行李……你的行李不拿也行,你背个书包就好,其他的我帮你买新的。还有……还有留级的事,老妈不同意签字就不同意,我想其他办法让学校答应我留,要、要是你实在不愿意我留,那我就不留了,我不留了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……什么啊?”谢姝妤握着卡,云里雾里的,“你在干什么啊?”
    谢翎之垂首望着她,眼泪又一次蓄起,隐隐压弯了下睫毛,“宝贝,你还想要什么?”他低微地说,“你还想要什么,哥哥都给你,哥哥都能给你……不分手好不好?”
    谢姝妤眼神愣怔,良久,扯开他的手,放下银行卡,默不作声转身往门口走。
    “不要走!”谢翎之慌忙追上去,一把将她紧紧抱住,眼泪霎时打湿了她鬓边发丝,“不要走宝贝,求你了,求你了,别走……哥哥不能没有你……我不留级了,我听你的话我不留级了,我去上大学,你让你做什么我都做,我们不分手好不好?我们不分手……”
    他没有丝毫颜面地抽噎着,抱着谢姝妤的腰,一点点弯下膝盖,跪在了她脚边。泪水涟涟的面容埋在她腰间不断祈求,声音都被闷得颓唐。
    谢姝妤静默地低着头,肩膀微微颤动,连衣裙裸露出的脊背肌肤凸起一节细瘦的椎骨。
    “哥,别这样。”她嗓子干哑得厉害,“……别这么不值钱。”
    不值钱。
    是说他下贱的意思吗?
    谢翎之也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挺贱的。
    ……可他又能怎么办。
    谢翎之忽然想起什么,从抽屉里拿出存折,迅速塞给她,献宝似的,“这是哥哥这些年存的钱,也都给你。哥哥有的全给你,没有的我也能去挣,你不要不喜欢哥哥……”
    谢姝妤看也不看存折一眼,将红本子撇到一边,拿起柜子上的台灯,劈手砸在谢翎之肩膀。
    砰!砰!砰!
    谢翎之疼得躬下了背,却还是不肯放开抱着她的手。
    直到台灯断成两截,谢姝妤也喘着粗气,砸不动,亦或不忍再砸,才将台灯遗骸咣当丢开,颓然坐在床沿。
    “谢翎之,”她咽了口唾沫,润了润干涸的喉咙,眼神睨着仍跪在地上的谢翎之,轻道:“你是不是因为还觉得我离不开你,所以才故意装成这样?”
    “……不是。”谢翎之音色像磨了砂,膝盖缓慢挪腾半步,不记疼一样,抱着她的腰,头颅埋在她温暖的小腹,微微哽咽:“是我……我离不开你。”
    “你少撒谎了。真打心底离不开我,那天晚上你在家楼下抽烟干什么?”谢姝妤垂头看他,凉薄道,“不是在祭奠自己刚刚牺牲的大好前途吗?”
    她说的是去年十一月,他竞赛回来的那天。
    静寂片刻,谢翎之说,“对,我是在祭奠。”他抬起头,眼睛通红地注视谢姝妤,“但是祭奠又怎样?不管什么东西,再好也没法跟你比——我什么都可以不要,我只要你。”
    外面的雨越下越大,哗啦啦拍打在碎了一角的玻璃窗上。
    繁密的雨声中,谢姝妤垂睫,静静与谢翎之对望。
    半晌,她终是泄了气,眼眸无神地望向窗外,强忍已久的眼泪也如同雨滴滂沱地落下。
    妈妈说得对。
    她和哥哥,根本就是孽缘。